2006/06/04 | 追踪关羽的足迹 ——千里走单骑2006
类别(历史的事) | 评论(0) | 阅读(194) | 发表于 14:55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撰文/邓一飞 许秋汉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供图/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
      公元200年,一位被俘军官在战乱中寻找故友的一段模糊旅途,被后人演绎为中华大地上的千古传奇,作为一座心灵巨厦,庇护着一个民族血液中的忠义、勇武与豪情。2006年初,电影《千里走单骑》热映之际,笔者根据《三国演义》中的行程重走了这趟传奇旅途,感悟着文献历史与民间文化历史中的关羽及其此行——生怕这条路线丢失了,甚至它的主角。



【许都——灞陵桥】

【许都——灞陵桥】

《三国演义》中,关羽的辉煌之旅开始于一座历史上莫须有的桥梁。数百年前虚构的“历史”遗迹放到今天就是真实的——至少它是民间文化史的遗迹。

      萧瑟的寒冬中,中原大地苍茫一片。K157次列车划破许昌车站黎明的黑暗,将我带到这座在《三国演义》中耳熟能详、却只在地图上看到过的城市。与北京相比,许昌12月末的清晨并不觉得如何寒冷,毕竟已经在黄河之南了。

      许昌城西的清泥河上浮着薄冰,翻修一新的“灞陵桥”横跨两岸。传说中关云长千里走单骑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。这座近百米长的石拱桥原名八里桥,借名于长安灞陵桥(灞陵桥为汉长安城外的送别之处)。在《三国演义》中,关羽得知刘备下落后,挂印封金离开许都(今许昌),曹操追送到桥边,赠送路资与锦袍作为最后留念。关羽为防有变立马桥头,谢绝赠金,以刀挑袍披身而去。尽管这段回肠荡气的情节无史可考,但不知何时开始,这座“灞陵桥”还是因此名扬天下。桥头处石碑林立,最为残旧的一块出自明末名将左良玉(曾与李自成等作战,明亡后致力抗清复明),上书“汉关帝挑袍处”,笔触苍劲,可惜已断成数块,字迹模糊。清朝年间,《三国演义》恨不得成为“国书”,康乾盛世所立的四通碑文已经将这个场景当作历史记述,后来甚至还出现了一篇“关羽辞曹丞相书”。在这个视觉时代,桥头又竖起了一座关公提刀立马的巨大石雕,成为当地影楼拍摄婚纱照必不可少的布景。

      “该桥时毁时修,原形早不知是什么样子了。”灞陵桥管理处的书记张淑霞告诉我,“建国后兴修水利时桥又被拆毁,上世纪90年代初本想按照汉代的风格修复,却没法找到汉代石桥的样子。后来河南省原文物局长杨焕成根据新野出土的汉代画像砖——泗水捞鼎的记载,找到了汉桥的模样,新桥的结构、部件,包括所有栏板的雕刻绘画都有了仿造的依据。”在修建新桥的时候,挖出了很多早年的石构件,于是就在灞桥关帝庙的后院水系内,又用它们建了一座小得多的复原桥。

       墙院内装着小复原桥的许昌关帝庙正对着“灞陵桥”西岸,它始建于清康熙年间,也是全世界唯一将关公和曹操合祀的关帝庙。许昌人不但尊关羽而且尊曹操,在步入庙门之前,这一端倪就已显现。山门之外除了一对石狮子,还有一红一白两匹彩塑的马分立左右。关帝庙塑立赤兔马很常见,但同塑“白兔马”的却绝无仅有。原来除了关羽离开许昌时乘骑的宝马“赤兔”,许昌人还要纪念关羽来许昌前骑的白马。“白兔马”这种说法听起来很不正规,但旁边跑马场的广告牌让我这个外乡人感到自己实在是少见多怪。这个跑马场呼应着关帝庙,只有一红一白两匹马,场主告诉我们:“白兔马”虽然不如赤兔马尊贵,但骑过它意味着能够带来平步青云、名利双收的好运,就如同兵败被俘后的关羽在许昌时来运转,官财两旺;而一旦骑上赤兔马,就能够像关公千里走单骑一样开始大展鸿途了。

      “曹操和关羽在许昌的事迹是一个双赢的结局。”曹操却在乱世之中造就了许昌数十年的稳定繁荣和帝都的荣耀,而关羽的贡献只不过是“名人故居”等虚荣。

       赤兔马和青龙刀一起,成就了关羽的功业,也跟着主人一起名扬天下,成为关公这个形象必不可少的部分。但只有在许昌,人们才时刻不忘它的来历——那可是曹公孟德的恩德。“某种程度上讲,正是曹操造就了关羽。” 三国文化研究专家、许昌的前文联主席史友仁先生说:“关羽在许昌时候曹操给予了那么高的待遇,完全是因为曹操知人善任,正是因为曹操的伯乐之才,在当时人才济济又竞争激烈的曹营中,把关羽的地位给凸现出来。”不论在历史上还是演义中,关羽斩颜良、解白马之围之前,不过只是一员小有名气的勇猛武将,谈不上太出色,没有降曹之后的这个机会,关羽恐怕不会有今后这么大的声望。史先生认为,关羽的辉煌从他辞曹那一刻起几乎已经达到了一个高峰,这也是曹操精心布置的一个局面——纳天下豪士,其志在高远:三国时曹操雄踞许昌25年,“奉天子以令不臣,修耕植以蓄军资”,为了夺取天下励精图治,使得许昌及其周边的经济文化长足发展,在乱世之中为中原带来数十年的稳定繁荣。“这和现在依靠中心城市带动地方经济的原理差不多。”史先生当然希望三国文化能够影响到当今的国计民生,例如满洲人善用《三国演义》就赢得了江山。关羽在许昌的经历成为曹操招贤纳士的典型,关羽辞曹归刘,曹操相送于灞桥而不加害,这份胸怀使他虽然失去了关羽,却得到了天下人心。当然在演义中,他还因此在后来华容道落难时多得到了一次活命的机会。“当时的曹操实力并不大,他不但想留下关羽,更希望借关羽招揽更多的天下英豪。用现在的话说,曹操和关羽在许昌的事迹是一个双赢的结局。”对于许昌而言,曹魏时期是许昌的一段光辉记忆,既有自身的昌盛,又有作为帝都的自豪。在中华大地上,人们永远感念着曾经造福乡梓的先人英烈,许昌人对曹操的感情当然非他乡可比。

       在关庙正殿中,关曹二位都不似寻常庙宇中正襟危坐或巍立,而是骑在马上,将灞桥送别的场景复原在神龛之上。当然这个舞台之下,所有观众都很恭敬。冬季游客稀少,但庙内的香火依然很盛,赶上每月的初一、十五人气更旺。上香的人主要来自附近居民,有生意人,也有道教信徒。对于许昌市民,全家老小到关帝庙烧香是经常性的家庭活动,孩子们从小就在庙中玩耍,熟悉关帝庙的一草一木。
在偏殿之中,关羽作为财神的形象就远不如正殿中威武了,他那右手捻长髯的经典坐姿并未改变,不过头顶战盔变作了宋代的双翅冠,左手中的《春秋》也换成了金元宝,身旁两侧的周仓关平,则摇身变为侍女与孩童,类似观音身边的龙女与善才(散财)童子。关于关帝兼职财神的渊源,除了诚信、公正、仁义和出入平安(当然是因为成功地“千里走单骑”)等传统取向,许昌人还有自己的说法:传说关羽“博学经书,擅长算学”,离开许昌前挂印封金时“创设帐簿”,把曹操赐予的金银财宝按“原、收、出、存”附一帐册,他的这种方法对商业发展(尤其是记帐的规范化)产生了深远影响。我想即使关云长具有会计学或经济学方面的天才,顶多也只在这里用过一次,对此许昌人当然最有发言权。 


【东岭关——洛阳】

       过五关斩六将的地点大都有迹可寻,而小说中关羽此行的六位受害者,在提倡敬业奉公的今天看来都可称为不畏强暴、坚守岗位的模范,但他们却名不见经传。

      我离开许昌的时候下起了小雨,为干燥已久的大地带来了湿润空气和满路的泥泞,灰蒙蒙的车窗外,行人和村庄不断闪过。按照《三国演义》中描写,关羽离开许昌,目的是去河北(黄河之北)与归附袁绍的刘备汇合。灞桥送别之后,他径向西北取道洛阳,第一站便是“东岭关”。
许多学者认为古时的东岭关(不仅出现于关羽故事)位现在于禹州花石乡的白沙水库,之前又称为马峪川,乃是许昌通往洛阳的必经之路。从许昌到白沙水库六七十公里的路程,如今乘车一两个小时就到了。战国以来的古道大致沿着颖河河谷而行,与新开的山间公路相距不远。汉魏年间的关羽如果要到东岭关,他的车队恐怕至少要走上一整天。

      在小说里,东岭关的守将孔秀对待关羽相当客气,但还是因为恪尽职守而被关羽杀害。其实总体而言,关羽此行所斩杀的6人,在提倡敬业奉公的今天看来,不论作为军队指挥员还是政府公务员,都可称为不畏强暴、坚守岗位的模范。在没有接到具体命令的情况下,坚决阻止涉嫌私行投敌的关羽实在是天经地义,他们的牺牲更是可歌可泣。假若这个故事大致真实,那么亦可看出曹操统治区域内确实军纪与法制都相当严明。童年阅读小说时,尽管很欣赏关公的豪情,但也常为这些曹魏的烈士暗鸣不平。一个英雄的诞生,总是需要以许多无辜生命造就,无论历史还是文学中,全人类莫不如此。

      东岭关的关城的旧址位于白沙水库堤体西侧的山岗之上,1951年修水库时古建筑物被破坏,当然,它们一定不是关羽那个年代的了。专家告诉我,那时的关城不一定非要有高大的建筑与军事工事,很多时候两山夹一沟,立寨驻兵就是关了。不论当初的关城还是道路营寨,现在早已被茫茫水面淹没。如今这里正在以水库为核心兴建“东岭关旅游区”。在当地的蓝图中,我看到了武圣楼、天爷庙、蹦极、游艇码头、水上乐园、观光果园、花园广场和别墅等许多宏伟计划。然而此地更吸引我的,还是水库边白北村中的一座破败小庙。这座关庙俗称五虎庙,主要建筑是“义勇武安王”大殿(义勇武安王是关羽在宋代的封号,详见后文),更难得的是大殿对面还完整保存了一座戏楼。仅仅数十年前,中原大地上几乎村村都有关帝庙,同与之匹配的戏楼一起,在田亩之间传承下华夏民族数千年的精神生活。如今即使在许昌,灞桥关帝庙和春秋楼(传说关羽在许昌的住宅和夜读春秋之处,以楼为中心建有关帝庙)对面的戏楼也已经完全损毁了,而白北村中虽有五虎庙的大殿与戏楼,却门扉紧闭,香火断绝——它成为了河南省文物保护单位。 


不论关羽寻兄途中是否在洛阳中箭历险,他的头颅最终还是埋在此地。“关林”的祭祀由来已久,与曲阜祭孔、黄帝陵祭祖并称为华人世界的三大祭祀活动。

      过了东岭关,道路逐渐伸入嵩山,雨开始变成雪,纷纷然洒落在山坡和田野间。当升起的雾气随着阳光逐渐散开,山川凭添了一份斑驳雪色。晨风清冷,蜿蜒山路的尽头就是洛阳。

      关羽辞曹之时,洛阳应是一个名副其实的“废都”,不久前董卓的一把大火,将东汉时的这座世界大都会化为废墟,直到数十年后才恢复生机。演义之中,关羽闯洛阳杀了太守韩福和牙将孟坦,但却付出了手臂中箭的代价。然而在过五关的情节中,洛阳并非以重镇和核心城市的面目出现。如果当年关羽此行真的经过洛阳,他一定想不到自己与这座城市的渊源会如此之深——20年后他的头颅最终还要埋在此地。

      古道出嵩山跨尹河,就进入一马平川的洛阳。就在后来举世闻名的龙门石窟不远处,“关林”亦堪称世界华人心中的圣地,尤其在贩夫走卒眼内,其神圣不亚于曲阜的孔林。孙权擒杀关羽后,将他的首级送到正在洛阳督战的曹操手中。曹操把他的头厚葬在洛阳城外(曹操也在同月逝于洛阳),埋首之处被称为“关林”,而关羽的身躯则埋在湖北当阳玉泉寺的“关陵”。有人把这两处连起来,可谓关羽头枕黄河水,脚踩长江在华夏大地上卧了1800年,而所有关公遗迹中,洛阳这座关林可以说在海内外影响最大。

      最早的关林可没有如今的规模。”关林管理处的专家吴建华先生告诉我,“它是一千多年来,在人们信仰逐渐升温的过程中不断扩建的。”元朝时关林很小。明代在官办民助的方式下,逐渐修起了关林大殿和坟冢的围墙,镌有当时捐款人名字的铁狮子和铁钟至今可见。到了清代,关林的荣盛达到了顶峰,从乾隆朝到清末历经25次的修缮扩建,占地达到200亩。如今关林之内古柏森森,簇拥着前后三殿,将不同时期的石刻、建筑揉为一处庄严的院落,石栏、石狮和树木之上,系满了人们祈福的红丝带。大殿之中香火终年不断,大殿窗下也摆满了香客捐奉的灰瓦,写有名字的瓦底朝上,展示着神州百姓的心愿。

     数朝以来,每年的正月十三、五月十三和九月十三,这里都要举行官方祭祀,名为“春祭、旦祭和秋祭”。现在洛阳市政府则在每年九月二十七公祭关帝,开幕式的主席台就设在关林广场中心保存完好的清代古戏楼。这场全球华人范围的盛大祭典为期一个月,祭祀仪式尽量严格地遵循古制,与曲阜祭孔、黄帝陵祭祖并称为华人世界的三大祭祀活动。洛阳地区自古就有关林庙会,唱海神(一种洛阳的民间唱腔),汇聚着四方人群,如今已发展成为规模庞大的关林市场了。和龙门石窟相比,关林的游人并不多,若非公祭时节,关林门前的广场平常是很清净悠闲的。孩子们在这里玩电瓶车,老人们聚在一起下棋、唱豫剧。还有,与西安、北京这些古都一样,洛阳的关林广场上也不乏挥舞大笔的身影,他们用清水在方砖上书写着古人留下的诗篇。

【汜水关——荥阳】

虎牢关与汜水关同为一关,只有不太真实的“温酒斩华雄”和“三英战吕布”才使人们对这个数千年来的古战场印象深刻,而此地的生活却并未因此沾光。

       经过洛阳后,关羽寻兄的的路线在小说里折而向东,经过汜水关和荥阳,到达黄河渡口渡河北上。(有的《三国演义》版本里汜水关写作“沂水关”,但沂水在山东,无论如何与关羽此行沾不上边。) 在这两处,关羽碰到了两个笑里藏刀的家伙。汜水关的卞喜在关前佛寺埋伏下刀斧手,请关羽赴宴;荥阳的王植则把关羽一行迎入馆驿,计划放火烧死。前一圈套里关公得同乡寺僧的警告斩将过关;后面的陷阱则被关羽夜读春秋的光辉形象照亮——这个造型感染了前来执行放火任务的青年干部胡班,于是他碰巧得到了父亲委托关公捎来的家书,这是关羽在刚上路时顺便做的一件善事,在生死关头就得到了超值的回报。紧接着,关羽将追赶来的荥阳太守砍作两段。
如今的地图上,荥阳是省会郑州辖下的一个县级市,在它西北约20公里外的黄河南岸,有个名叫汜水的小镇,而大名鼎鼎的虎牢关,就位于汜水镇的虎牢关村。根据史料考证,大部分学者都确认虎牢关就是汜水关,不过是不同时代的称呼而已,或者一关两名。然而在小说里这是两个关,而且对于关羽都相当重要。在汜水关前,关羽初露锋芒,“温酒斩华雄”一鸣惊人,曹操对关羽的赏识与爱慕也自此开始。(其实史实中,斩华雄的却是演义里被华雄打得狼狈不堪的江东猛虎孙坚。)而虎牢关则因“三英战吕布”而千古闻名,刘关张与吕布在历史上确实是冤家,恩怨纠缠很复杂,仗也没少打,但是否真有虎牢关这场大战则没有记载。

      今日的虎牢关也没有雄伟的关城,周围是一些二、三十高米的山丘,它们是北邙山的一部分。这座布满东汉北魏帝陵和王侯公卿墓葬的著名土山,从洛阳之北沿着黄河向东延绵100多公里,直到这里才渐渐收尾。附近的邙山末端矗立着两座古城遗址,相传为楚汉相争时分别由刘邦和项羽所建,其间隔着300米宽的“鸿沟”,后来化为象棋盘上的楚河汉界。汜水河在距此不到1公里处流过,冬季水流依然湍急,穿过北邙山流向西北注入黄河。跨过汜水河,道路在虎牢关村转了个弯,正好可以看到两座山夹着一条公路,路边石碑上书“虎牢关”三个大字。
这块石碑来自清朝的雍正年间,或许早在它树立之前,这里就早已成为一个非常本色的河南村庄了,正如同我眼中所见:老汉在青青麦田边放羊,花狗和鸡群在路上悠然觅食,偶尔有车辆经过时才不情愿地避让一旁。这里既不是文物保护单位,也不是著名旅景点,现在人们的日子并没有因为这三个大字而沾光。但村中散落的精美石雕构件和经幢等古物告诉我,这里的生活确实曾经因为《三国演义》和“虎牢关”而有所不同。

历史上关羽的行迹如同荥阳古城的位置般不易确认,但他的选择无比真实,并且在中华民族的内心世界举足轻重,至今依然影响着的中国人的爱恨恩仇。

      村民说早年间虎牢关村里有座供奉刘关张的“三义庙”,从遗物看来它规模不小,“义”、“庙”两字就放在如今关帝庙的墙根。由于三英战吕布,周边各村还出现了诸如刘备寨、张飞拴马树、吕布绊马索等“古迹”。现在这座关帝庙是1997年村民们集资修建的,当时也给那块清代石碑修了碑亭,因为资金不足,至今还没有完工。走进冷冷清清的村庙,关老爷的塑像依旧光鲜,墙上的壁画却已斑驳。庙内没有什么香火,五六个老人聚在厢房里打牌消磨着时光。人们的背后,描写关帝如何灵验和在虎牢关怀古咏今的书画作品挂满四墙,大多已经泛黄破旧了。

      从虎牢关到荥阳市区不过区区20公里路,那么按照演义中的情节,关羽很可能在一天之内就两次出生入死。念及此处不禁体会到1800多年前关羽此行的艰辛。在遥远的史实中,不论关羽走了多久多远,是否沿着我这次探访的传奇路线闯关斩将,他毕竟确凿无疑地离开了前程似锦的许都,在众多敌意的目光中奔赴一个古老的信念和渺茫的未来。这的确是一个非凡的选择,无论任何时代的任何民族来评判。在这个选择面前,个人利害、战争形势、政治格局,乃至国家兴亡和历史进步似乎都变得无足轻重。我想,刘备在关羽心中是否代表着正义与最终胜利另当别论,首先应该是“情义”使得关羽在三国时代多如繁星的英雄人物中脱颖而出。“情义”二字往往被世人小看,但远在国家、历史甚至是非善恶产生之前,这两个字就始终闪耀着人类这个物种的独特光辉。或许正因为如此,关羽令一个世界上最大的民族感动了1800年。承载着这份感动,他的这趟旅途也经由历代的演绎成为如此惊险曲折的“千里走单骑”。直到上个月,一部电影甚至赋予了它一条崭新的路线和另一个主角。

       荥阳的电影院中正巧也在放映张艺谋的《千里走单骑》,县城里看它的人应该至少比看豫剧的人多些。就如同那个《千里走单骑》中不必出现关云长,作为这趟旅途一环的荥阳也只需要这个名字就够了。如今的荥阳与中原乃至全国的大部分县城大同小异,更找不出任何关羽时代的蛛丝马迹。后来我才得知,汉代以前的荥阳故城早已埋在东南方古荥镇的农田之下。古荥镇有状似土丘埂垄的先秦故城墙垣、40年前发现的汉代冶铁遗址,以及当今清一色外贴瓷砖的平顶楼房,然而谁也没有机会肯定三国时的荥阳城就在此处。因为这一带天灾战乱频繁,城市不时荒弃又重建,加上黄河泛滥、河道经常变迁带来的水患更使得许多古城的位置都变得扑朔迷离。

【黄河渡口】
      过五关斩六将的历险记远未完成广义上的“千里走单骑”,寂若洪荒的黄河滩头已经没有渡口和关隘,但这段旅途却早就溶入黄河之水,在黄河两岸流传至今。

      豫北的黄河不断地侵蚀着南岸的土山,听说直到今天河道仍旧每年向南延伸1~3米,而经历过数次大小规模的改道,1800年前黄河的位置绝非以此速度向回推算这么简单。关羽斩颜良大展神威的白马之地(今河南滑县)当年还在黄河南岸,如今却坐落于黄河之北七八十公里开外了。

      演义中关羽闯过荥阳后,在滑州(这个地名也不属于那个时代)地界准备渡河,这回阻拦他的是渡口关隘的守将秦琪,他应该带领着驻防前线的精锐部队,而非之前几处的地方武装,不过这位职业军官也一样作了关公的刀下鬼。如今我离开荥阳乘车北上,片刻就到了黄河岸边,路程也许不到当初此段的十分之一。其实关羽如果按照今日的山川地貌行走,他根本不必过荥阳,在汜水关北渡黄河是最近便的。

      冬日的黄河滩好似广阔的原野,安静而萧索,没有车船的喧嚣甚至风的嘶鸣。河岸的黄土坡前散布着废弃的窑洞,十多年前还有人在此居住。远方的北邙山上现在开发了黄河游览区,不久前那里的河岸被水侵蚀垮塌了几十米,如今正在新修大堤。从高坡走下河滩,脚下踩到的是大片芦苇与干裂的河床,感觉很厚很重。朝向河心走了十多分钟,才能看到黄河的干流,间或有溢出主道的水流像小溪一样从脚下淌过。

       只有在这空寂的河滩之上,我才感到与当年关羽寻兄旅途的氛围如此接近。在《三国演义》中行到此处,关羽已经完成了过五关斩六将的历险记,但从广义的“千里走单骑”而言,他的旅途只进行了不到一半:渡过黄河后关羽才得知刘备已在汝南,当他回头渡河南下时,又跟曹魏名将夏侯惇摩擦了一翻,好友张辽传来曹操仁至义尽的谅解,关羽才彻底摆脱了私逃的嫌疑身份;然后关羽在古城会张飞、斩蔡阳,而到汝南却发现刘备又回了河北,于是他二度北上,终于寻得了刘备;归途中出现的赵云为此行锦上添花,连同之前收得的周仓关平人等,刘备集团新旧势力终于在那个模糊无迹的古城中欢聚一堂,关羽的“千里走单骑”至此终于圆满收场。

      走过众生熙攘的中原大地,立定于寂若洪荒的黄河滩头,我重温着这个并非编造的喜剧结局和关羽无需言表的悲剧体验,似乎终于可以触摸到一点点“千里走单骑”的灵魂肌理。从一个英雄的年代源起,国人开始用感情与理想切割砌造着这趟旅途中的历史砖石,在神州大地上搭建起一座心灵巨厦,庇护着一个民族血液中的勇武与豪情。千百年来不断有人为它添砖加瓦、修缮装潢,于是这座遗产般的巨厦屹立至今。与过去相比,我脚边的黄河早已水量衰微,但它两边的芦苇与黄土、城镇与生灵,依然离不开这条河水的滋润与冲刷。有史以来,中原大地上沧海桑田轮转不休,但黄河始终亘古奔流。




稿件来源:中华遗产杂志第十期 编辑:飞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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